
導演畢贛
《路邊野餐》原本是蘇聯(lián)科幻作家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一篇小說,1980年被導演安德烈·塔可夫斯基以“潛行者”之名搬上了大熒幕。影迷畢贛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是在大學的放映室,只看了十幾分鐘,就讓他非常生氣,他搞不明白為什么電影不能“好好講故事”。為了寫文章批判這部電影,畢贛忍耐著每天看一小段,連續(xù)看了20天。等到了最后一天,他忽然感到“毛骨悚然”,跑到宿舍看完了塔可夫斯基所有的電影,從此,他明白了自己究竟要拍什么。
2016年夏天,畢贛的第一部長片同樣讓很多觀眾不明所以,非常生氣。但他很開心,因為有很多人像當年的他一樣,選擇再看一遍。作為過來人,他將此視為禮遇和褒獎。現(xiàn)在,電影已經(jīng)下線,如果你也愿意再看一遍,可以去視頻網(wǎng)站上找到它,電影的名字和塔可夫斯基當年相中的那本書一樣,也叫《路邊野餐》。
至少,再看一遍之后,你應該會贊同畢贛所說的,這部電影的主題絕對不是“故鄉(xiāng)”。
對故鄉(xiāng)這個詞,我越來越警惕了。一開始我是順其自然的,但被太多的人問到這個問題以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這個詞特別的矯情,因為我從來不是一個逃亡的人。除了大學三年去讀書之外,我一直都在家,現(xiàn)在也在家,所有的親戚離我都很近,然后我去告訴別人,我要為故鄉(xiāng)做什么什么事情,會不會覺得特別矯情?
我之所以選擇在凱里拍電影,只是因為生活的慣性讓我在那里有安全感,我也熱愛那個地方,包括那里的人、那里的語言,但是這一切肯定不是因為“故鄉(xiāng)”那么簡單的一個詞匯。大家老去提這個詞匯,證明很多人還是不太關注電影吧,總要有一種"矯情"的身份才行:如果你什么身份都沒有,好像你拍的電影就不高級。沒有故鄉(xiāng)就不可以拍電影嗎?非要在故鄉(xiāng)才能拍電影嗎?我覺得都不一定。
我從來都不服從,任何事情我都是不服從。
高中的時候上課,每次我都坐最后一排,不帶書,不帶筆記本,我想睡覺就睡覺,但是我不會不來,我也不會跟別人講話、擾亂課堂紀律,因為我既然來了,我就要尊重你的規(guī)則,但是在規(guī)則之下,很多我覺得沒必要做的東西,我肯定不做。等到上大學之后,我就來都不來了,因為那個時候沒有限制了。
生活中也是這樣。我是一個很乖的孩子,跟家里人的關系很好,但是我奶奶講什么,她一看我不愿意,她就不會往下講,因為知道我不會去做的。那時我姑媽幫我找到了一個在汽車客運站里工作的機會,本來是有直系關系才能進去的,但是我姑媽想辦法讓我進去,在當時也是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。(入職)需要參加考試,我前面也都去考了,但最后一天我還是跑掉了,叫我朋友買機票回了太原。
這就是我。一開始我都希望跟他們有個很好的溝通,希望達成他們的意愿,但是最后一刻我就走掉了。如果沒有逼我到最后一刻,我一般都是看不出來(不服從)。只要有最后一刻,我就走掉。
如果我的小孩兒是在《路邊野餐》之前出生的話,我可能會選擇一份穩(wěn)定、保守的工作,努力在工作里面爭取更大的利益。但是我們始終相信,我拍的這部電影是好電影,在這個時代,好電影是不會讓作者陷入絕境的。
我在創(chuàng)作上的這種自信是在24歲時建立的。在我20歲的時候,我會一直想,一定要在24歲拍出最好的電影,一定要做最好的導演,但那種“最好”就是一種限制。等到過了24歲,馬上就好了,就覺得不重要了,東西好就行,88歲也行。
現(xiàn)在,如果我要拍的東西不是我本身想拍的,只是表露某種才華的作品的話,我有可能不會去做它。比如接下來我會給金馬獎拍一個形象片,和趙德胤、陳哲藝導演一起,就是因為那一分鐘我能用膠片拍,我也想拍一個等我小孩兒長大了給他看的東西,所以我是有愿望的。
當你經(jīng)歷一些漫長的、寫作的夜晚,經(jīng)歷每一個跟你的角色互動的點點滴滴,你就會對你的作品特別有自信。這種自信跟狂妄一點關系都沒有,這種自信就是因為你愛它。因為它不是假的,它不是靠燈光打出來的,也許它材質(zhì)不好,也許它是借來的,但構(gòu)成它的每一塊布料都是你精挑細選的,
這次電影公映的過程中,很多觀眾都“致幻”了。有一些睡著了,有一些像做夢一樣,有一些覺得很難看,有一些說看不懂、要看第二遍——這讓我感覺比較驚喜,他的這個邏輯是在哪兒?就像我以前看電影一樣,我覺得很多電影難看,但是我愿意再看一遍,盡管我還是帶著很排斥的心情在看,但其實我潛意識里面已經(jīng)喜歡這個電影了。真正的驚喜就在于,很少有這樣的電影能真正接觸到普通的觀眾,能讓他們擁有這樣的體驗,《路邊野餐》做到了。
在臺灣的時候,有一天晚上,那是(路演)最后一場,有兩個從香港來旅游的觀眾看完電影后舉手說,導演,我怎么看到最后一個鏡頭,上面的時間在倒轉(zhuǎn),是不是我出現(xiàn)了幻覺?然后我就告訴他說,對,是你出現(xiàn)了幻覺。接下來,他旁邊的朋友就開始緊張地說,我也出現(xiàn)了這樣的幻覺,最后整個影廳,大概有60多個人,全部都開始驚恐,除了那些看過第二遍的觀眾。最后,我告訴他們:騙你的(這不是幻覺)。我覺得這是對我最大的褒獎,因為這說明他們看得很認真,說明他們已經(jīng)完全進入那個情境,分不清夢幻和現(xiàn)實的邊界。跟觀眾躺在一起,享受那個幻覺的體驗是最美好的。

電影《路邊野餐》海報
唱《小茉莉》的那一刻,是《路邊野餐》里面最純真的一刻。那一刻可遇不可求,是我整個職業(yè)生涯都要去追溯的。
為了要讓那一刻成立,我會用各種各樣的辦法去引導,最后成為那個樣子。因為我的小姑父(陳永忠,電影里陳升的扮演者)跟我工作有五年了,他已經(jīng)非常熟練了,他也不害怕鏡頭,所以我要讓他唱一個“尷尬”的感覺是很難的。一個人遇到自己的愛人,然后唱一首歌給她,那種感覺一定是尷尬的、生澀的。
拍《路邊野餐》的時候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最害怕的就是當眾唱歌。他每天都會問我,什么時候排練那首歌,我就說明天,然后明天又問我,我就說明天。一直到最后一天的時候,我才讓他排練,而且不能跟我的樂隊一起排練。所以電影里他上場的那個時刻,我沒記錯的話,就是他第一次上場,要不就是第二次。他會特別疑惑我為什么唱這首歌,我怎么會去唱這種歌。那就對了,你有排斥的心情,你不能理解這首歌就是對的,因為你唱了才能理解它。等到唱完的時候,他自己也潸然。
后來我又拍了第二遍,等到要拍第三遍的時候,天已經(jīng)暗得不行了。我又回頭看第一遍,覺得那一刻已經(jīng)很夠了,已經(jīng)很好了,其他所有說我不好的都愿意接受,只要有一個觀眾認為它好就夠了。如果有觀眾可以寬容地看待這個鏡頭的話,他得到的會比我更多,因為能理解那一刻是多么動人的事情?,F(xiàn)在的電影真正能動人的又不多,如果《路邊野餐》有一刻動人,就已經(jīng)非常非常好了。而且,它必須是持續(xù)的、完整的,不能是通過剪輯到達那一刻,必須是騎了那么多車,翻山越嶺,經(jīng)歷了那么多事,天色也漸暗。
其實“完成度”對我拍這部電影沒有那么重要,因為我的目的并不是要獲得什么,獲得什么對我沒有那么那么重要。而且我也沒有一個工業(yè)化的團隊,本身完成度就沒辦法建立起來。那我要的是什么?要的就是我自己也要相信那一刻。我相信的秘訣是什么?就是因為我和他們都一樣,我也走了這么一段,我在旁邊聽他唱完這首歌,我用不同的介質(zhì)去記錄它,5D3,電視臺機器,DV,那才是我想要的。
(名和利伴隨著電影的成功而來,以后你還能不能保持純真的那一刻?)
我現(xiàn)在說“能”,大家也不一定相信,我也正在經(jīng)歷這個過程,就看我接下來怎么做。但我對那些真的沒有訴求。從小我要買什么,我媽就給我買,我又沒有少過什么。雖然我家庭條件沒有那么好,我媽開理發(fā)店,個體經(jīng)營,但我想買什么好看的漫畫,她就給我買。我跟我太太在一起,說要買房子,就想辦法買房子。當然肯定也有某種范圍的束縛,但我從小就是得到滿足的,我唯獨不滿足的就是創(chuàng)作里面的那些東西。
我對于人的那種“關系”的欲望會特別特別大,比如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,我就想讓他回來。但是你說我想要幾百塊錢,我覺得真的還好。我也有真的沒錢的時候,比如我和錄音師梁凱開婚慶公司,當時就是很窮,那么窮的情況下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嗎?我買了一條金毛。那不是“作死”嗎?最后沒的吃了,我吃面條,它也吃面條。但是現(xiàn)在我們兩個回溯的時候,真的沒有一點覺得當時不好。在那種情況下,我跟我的錄音師能做出那樣的事情,我相信再沒有會比那個時刻更窘迫的了。
當你真正理解藝術(shù)的那一刻,你一定是不幸的。而且你要通過那么多東西,你才能理解到它。但如果這一刻還能變成作品的話,就是不幸當中的萬幸。